來源:閱讀網(wǎng) 作者:伏尼契 2010-08-10 09:25:16
《牛虻》第三部第六章
第六章
聽到牢門打開以后,牛虻轉(zhuǎn)過眼睛,露出懶散的冷漠之情。他以為又是統(tǒng)領(lǐng),借著審問來折磨他。幾名士兵走上狹窄的樓梯,短筒馬槍磕碰在墻上。隨后有人畢恭畢敬地說:“這里很陡,主教閣下。”
他抽搐了一下,然后縮了一下身體,并且屏住呼吸。緊束的皮帶使他疼痛難忍。
蒙泰尼里隨同軍曹和三名看守走了進來。
“如果主教閣下稍等片刻,”軍曹神情緊張地說道,“我就讓人搬來椅子。他已經(jīng)拿去了。懇請主教閣下原諒——如果我們知道您來,我們就會作好準備。”
“沒有必要準備。軍曹,請你讓我們單獨談一談。你帶上你的部下到樓下去等好嗎?”
“是,主教閣下。這是椅子。我來把它放到他的身邊好嗎?”
牛虻閉著眼睛躺在那里,但是他感覺到蒙泰尼里正在看他。
“我看他睡著了,主教閣下。”軍曹開口說道,但是牛虻睜開了眼睛。
“不。”他說。
正當士兵們離開牢房的時候,蒙泰尼里突然喝住了他們。
他們轉(zhuǎn)過身來,看見他正彎腰檢查皮帶。
“誰干的?”他問。
軍曹摸著軍帽。
“這是遵照統(tǒng)領(lǐng)的明確命令,主教閣下。”
“這我毫不知曉,里瓦雷茲。”蒙泰尼里說道。聲音里流露出極度的痛心。
“我告訴過主教閣下,”牛虻答道,面露苦笑,“我從來就不指望被人拍拍腦袋。”
“軍曹,這樣已有多長時間了?”
“自從他企圖越獄以后,主教閣下。”
“這就是說有兩個星期了?拿把刀子來,立即割斷皮帶。”
“悉聽主教閣下尊便,醫(yī)生想要取掉皮帶,但是費拉里上校不許。”
“立即拿把刀子來。”蒙泰尼里沒有提高聲音,但是那些士兵可以看出他氣得臉色發(fā)白。軍曹從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刀,然后彎腰去割皮帶。他不是一個手腳靈活的人,因為動作笨拙而使皮帶束得更緊。盡管牛虻保持自制,他還是直往后縮,并且咬緊牙關(guān)。
“你不知道怎么做,把刀子給我。”
“啊——啊——!”皮帶松去以后,牛虻舒展胳膊,情不自禁地長嘆一聲。蒙泰尼里隨后割斷了綁在腳踝上的另一根皮帶。
“把鐐銬也給去掉,軍曹。然后到這里來,我想和你談?wù)劇?rdquo;
他站在窗邊望著。軍曹取下鐐銬,然后走到他的跟前。
“現(xiàn)在,”他說,“把這里發(fā)生的一切都告訴我。”
軍曹并非不樂意。他講述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況,包括牛虻的病情、“懲戒措施”和醫(yī)生想管卻沒管成的經(jīng)過。
“但是我認為,主教閣下,”他補充說道,“上校給他捆上皮帶是想逼出他的口供。”
“口供?”
“是,主教閣下。前天我聽上校說他愿意取下皮帶,如果,”——他瞥了一眼牛虻——“他愿意回答他提的一個問題。”
蒙泰尼里攥緊了放在窗臺上的那只手,士兵們相互望著對方。他們以前從沒見過性情溫和的紅衣主教生氣。至于牛虻,他已經(jīng)忘記了他們的存在,竟自體會松綁之后的愉悅。他的四肢曾被綁著,現(xiàn)在卻能自如伸展、轉(zhuǎn)動和扭曲,煞是愜意。
“你們現(xiàn)在可以走了,軍曹。”紅衣主教說道,“你不用擔心違犯了紀律,你有義務(wù)回答我的問題。務(wù)必不讓別人打擾我們。完了我就出去。”
士兵們關(guān)門離去以后,他靠在窗臺上,對著落日看了一會兒,好讓牛虻有點喘息的時間。
他離開窗戶,坐在地鋪的旁邊。“我已經(jīng)聽說了,”他隨后說道,“你希望和我單獨談?wù)。如果你覺得身體還行,想要對我說出你想說的話,我就洗耳恭聽。”
他說起話來非常冷漠,他的態(tài)度一貫生硬而又傲慢。在皮帶取掉之前,牛虻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受到嚴酷虐待和折磨的人。但是現(xiàn)在他回憶起了他們上次見面的情景,以及結(jié)束的時候自己受到的莫大侮辱。牛虻懶洋洋地把頭枕在一只胳膊上,然后抬起頭來。他裝出了悠然自得的神態(tài),這種才能他是具備的。當他的臉龐沒在陰影之中時,沒有人猜得出來他經(jīng)歷了多大的磨難。但是當他抬起頭來時,明凈的夜色顯出他是那樣的憔悴和蒼白,最近幾天受到虐待的痕跡那樣清晰地烙在他的身上。蒙泰尼里的怒氣平息了下來。
“恐怕你一直病得非常厲害,”他說,“這些我全然不知,對此我誠心表示歉意。否則我早就予以制止。”
牛虻聳了聳他的肩膀。“戰(zhàn)爭之中一切都是公平的。”他冷冷地說道。“主教閣下出于基督教的觀點,從理論上反對使用皮帶。但是想讓上校明白這一點,那就毫不公平了。他無疑不愿把皮帶綁在自己的身上——我的情況也、也、也是如此。但是這個問題就看誰、誰、誰方便了。目前我是低人一等——你還、還、還想怎么樣?多謝主教閣下能來看我,但是您來興許也是出于基、基、基督教的觀點?赐溉——噢,對了!我給忘了。‘對他們中的一個卑微小人行下功德’[引自《福音書》。]——不是什么恭維話,但是卑微小人感謝不盡。”
“里瓦雷茲先生,”紅衣主教打斷了他的話,“我來這里是為了你——不是為了我。如果你不是你所說的‘低人一等’,那么在你最近對我說了那些話以后,我是永遠也不會跟你說話的。但是你享有雙重的特權(quán),既是犯人又是病人,我無法拒絕前來。現(xiàn)在我已來了,你有什么話要說?抑或你把我叫來,只是為了侮辱一位老人取樂嗎?”
沒有回答。牛虻轉(zhuǎn)過身去,一只手擋住他的眼睛。
“非常抱歉,我想麻煩您一下,”最后他扯著嘶啞的聲音說道,“我能喝點水嗎?”
窗戶旁邊放著一只水壺,蒙泰尼里起身把它取來。當他伸出胳膊扶起牛虻時,他突然感到牛虻冰冷而又潮濕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,就像一把鉗子。
“把您的手給我——快——就一會兒,”牛虻低聲說道,“噢,這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只要一分鐘。”
他倒了下去,把臉伏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。他渾身抖個不停。
“喝點水吧。”過了一會兒,蒙泰尼里說道。牛虻默默地喝了水,然后閉著眼睛躺在地鋪上。他自己無法解釋,在蒙泰尼里的手碰到他的面頰時,他的心里產(chǎn)生了什么樣的感受。
他只是知道他這一生還沒有什么比這更加可怕。
蒙泰尼里把椅子挪近地鋪,然后坐了下來。牛虻躺在那里,一動也不動,就像一具死尸,煞白的臉拉得老長。沉默許久以后,他睜開眼睛,那種讓人難以忘懷的目光死死盯住紅衣主教。
“謝謝您,”他說。“我、我非常抱歉。我想——您問過我什么話吧?”
“你還不宜交談。如果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,明天我會盡量來的。”
“請您不要走,主教閣下——我的確沒什么。我在想我這幾天有點心煩意亂,一半是裝的——如果您問上校,他會這么跟您說。”
“我寧愿得出我自己的結(jié)論。”蒙泰尼里平靜地答道。
“上校也、也、也會這樣。您知道,有些時候,他的結(jié)論可是非常機智?此耐獗恚、不、不會想到這一點。但是有時,他能冒出一個絕、絕、絕妙的主意。比如上上個星期五——我想是星期五吧,但是日子所剩無幾了,我對時間有、有點顛三倒四——反正我想要一劑、劑鴉片——我記得十分清楚。他走了進來,說如果我告訴他誰打、打開了鐵門,我就可、可以得到鴉、鴉片。我記得他說:‘如果真病,你就會同意;如果你不同意,我認為這就證、證明了你在裝病。’我還不曾想過會有這么滑稽。這事真是好笑——”
他突然發(fā)出一陣不大和諧的刺耳笑聲,然后猛地轉(zhuǎn)過頭來,看著沉默的紅衣主教。他接著說了下去,話說得越來越快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,所以他的話很難聽懂。
“您不、不、不覺得這事好、好笑嗎?當、當然不好笑了,你們這些宗、宗教人士從、從來就沒有什么幽默感、感——你們抱著悲、悲、悲觀的態(tài)度看待一切。比、比如說那天夜晚在大教、教堂里——您是多么莊重!隨便說說——我裝、裝扮的朝圣者多、多么叫人憐、憐憫!今晚您來到這里,我不、不相信您能、能覺得有什么好、好、好笑之處。”
蒙泰尼里站起身來。
“我來是聽聽你有什么話要說,但是我認為今晚你太激動了。醫(yī)生最好給你服用一片鎮(zhèn)靜劑,等你睡上一夜以后,我們明天再談。”
“睡、睡覺?噢、我會安穩(wěn)入、入睡,主教閣下,等您同、同意上校的計、計劃——盎司的鉛、鉛就是絕、絕好的鎮(zhèn)靜劑。”
“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么,”蒙泰尼里調(diào)頭說道,吃驚地看著他。
“主教閣下,主教閣下,誠、誠、誠實是基督教的主、主要道德。您認、認、認為我不知、知道統(tǒng)領(lǐng)一直盡力爭、爭取您同意設(shè)立軍事法庭嗎?您最、最好還是同意吧,主教閣下。別的主、主教也會同、同意這么做的,‘Cosifanfutti’[大家都是這樣做的。]您這、這樣做好處頗多,壞處極、極少!真的,不、不值得為此整夜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!”
“請你暫時別笑。”蒙泰尼里打斷了他的話。“告訴我,這些你都是從哪里聽說的,誰對你說的?”
“難、難、難道上校沒、沒有告訴過你,我是一個魔、魔、魔鬼——不是一個人嗎?沒有?他也沒、沒有對我說!呃,我是一個魔鬼,能夠發(fā)、發(fā)現(xiàn)一點人們心里在想些什么。主教閣下正在想著我是一個極其討、討厭的東西,您希望別、別人來處理我的問題,免得擾亂您那敏感的良心。猜得很、很對,是不是?”
“聽我說。”紅衣主教重又坐在他的身邊,表情非常嚴肅。
“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,這都是真的。費拉里上校擔心你的朋友再次劫獄,所以希望預先阻止這種事情——就用你所說的辦法。你知道,我對你十分坦誠。”
“主教閣下素以誠實著稱天下。”牛虻恨恨地插了一句。
“你當然知道,”蒙泰尼里接著說道,“從法律上來說,我無權(quán)干涉世俗的事務(wù)。我是一位主教,不是教皇的特使。但是我在這個地區(qū)有很大的影響力。我認為上校不會貿(mào)然采取這么極端的措施,除非他至少得到我的同意。直到現(xiàn)在為止,我一直無條件地反對這個計劃。他一直竭力打消我的反對意見。他鄭重向我說明,在星期四民眾游行的時候,極有爆發(fā)武裝劫獄的危險——這會最終導致流血。你聽清我說的話嗎?”
牛虻漫不經(jīng)心地望著窗外。他回過頭來,無精打采地答道:“是,我聽著呢。”
“也許你的身體真是不大好,今晚無法承受這樣的談話。要我明天再來嗎?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,我需要你集中全部的精力。”
“我情愿現(xiàn)在把它談完,”牛虻帶著同樣的語調(diào)回答,“您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。”
“如果真是這樣,”蒙泰尼里接著說道,“為了你的緣故,真有爆發(fā)騷亂和流血的危險,那么反對上校,我就給自己攬下了巨大的責任。我相信他的話至少是有幾分道理。另一方面,我又覺得在某種程度上,他的判斷有些偏差,因為他個人對你懷有敵意,而且他很有可能夸大了這種危險。由于我已目睹了這種可恥的野蠻行為,這一點在我看來可能性更大。”他瞥了一眼攤在地上的皮帶和鐐銬,然后接著說了下去:“如果我同意的話,我就殺死了你;如果我拒絕的話,我就冒著殺死無辜民眾的危險。我認真地考慮了這個問題,殫精竭慮地想從這個可怕的抉擇中尋找出一條道路來,F(xiàn)在我終于作出了決定。”
“當然是殺死我,挽救無辜的民眾——這是一個基督徒所能作出的唯一決定。‘若是右手冒犯你,就砍下來丟掉,’[引自《福音書》。]等等。我不、不幸成為主教閣下的右手,可我卻冒犯了你。結(jié)、結(jié)、結(jié)論顯而易見,不用長篇大論,您就不能直說嗎?”
牛虻說話帶著懶散的冷漠和鄙視,仿佛厭倦了整個話題。
“呃?”他在片刻之后又問,“主教閣下,您是作出了這個決定嗎?”
“不!”
牛虻改變了他的姿態(tài),雙手枕在頭后,瞇起眼睛望著蒙泰尼里。紅衣主教低頭陷入沉思,一只手輕輕地敲著椅子的扶手。啊,這個熟悉的老姿勢!
“我已經(jīng)決定了,”他最后抬起頭來說道,“我想是要做出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。當我聽說你想見我的時候,我就決意要到這里來,把一切都告訴你。我已經(jīng)這么做了,即把問題交到你的手里。”
“我——我的手里?”
“里瓦雷茲先生,我到你這兒來,不是作為一位紅衣主教或法官。我到你這兒來,是作為一個人看望另一個人。我并不要求你告訴我,說你知道上校所擔心的劫獄計劃。我十分明白,如果你知道,那是你的秘密,而你也不會說。但是我要求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。我已經(jīng)老了,無疑活不了多長的時間。我希望在進入墳?zāi)沟臅r候,雙手不要沾滿鮮血。”
“主教閣下,難道它們還沒有沾滿鮮血嗎?”
蒙泰尼里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,但他還是鎮(zhèn)靜自若,接著說道:“我畢生反對高壓政策和殘暴,到哪兒我都是這樣。我一直都不贊同各種形式的死刑。前任教皇在位的時候,我再三強烈抗議設(shè)立軍事委員會,并且因此失勢。直到現(xiàn)在,我所擁有的影響和權(quán)力都用于布施慈悲。請你相信我,至少我說的都是真話,F(xiàn)在我是進退兩難。如果予以拒絕,本城就有爆發(fā)騷亂的危險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這樣就會挽救一個人的生命,可他卻褻瀆了我所信仰的宗教,并且誹謗、冤枉和侮辱了我本人(盡管相對來說這是一件小事),而且我堅信如果放他一條生路,他會繼續(xù)去做壞事?墒——這樣就會挽救一個人的生命啊。”
他停頓片刻,然后接著說道:“里瓦雷茲先生,從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,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存心不良。我早就相信你是一個胡作非為、兇狠殘暴和無法無天的人。在某種程度上,我對你仍然持有這樣的看法。但是在過去的兩個星期里,我又發(fā)現(xiàn)你是一位勇敢的人,忠于你的朋友。你也使那些士兵熱愛你,并且欽佩你;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這一點。我認為也許是我看錯了你,你的身上有著某種好的東西,這種東西從你的外表是看不出來的。我祈求于你心中好的一面,鄭重懇求你,憑著你的良心如實告訴我——處在我的位置,你會怎么做?”
隨后是一陣長久的沉默,然后牛虻抬起頭來。
“至少我會自己決定我的行動,并且承擔行動的后果。我不會低三下四地跑到別人跟前,儼然是一副懦弱的基督徒模樣,請求他們來解決我的問題!”
這陣攻擊來得太突然,猛烈的言辭和激憤的情緒與片刻之前懶散的溫情態(tài)度形成鮮明的對比。牛虻仿佛一下子扔掉了面具。
“我們無神論者明白,”他憤怒地說道,“如果一個人必須承擔一件事情,他就必須盡量承擔。如果他被壓垮了下去——哼,那他就活該。但是一位基督徒會跑到他的上帝或者他的圣徒跟前哀號;如果他們幫不了他,他就跑到他的敵人跟前哀號——他總是能夠找到一個背脊,卸下他的負擔。難道你的《圣經(jīng)》、你的彌撒書和你那些偽善的神學書里規(guī)定你必須跑到我的跟前,讓我告訴你怎么辦嗎?天啊,你怎么這樣!難道我的負擔還不夠重嗎?你非得把你的責任加在我的肩上?去找你的耶穌,他要求獻出一切,你最好也這么做吧。反正你殺的只是一個無神論者——一個咬不準‘示潘列’[出自《圣經(jīng)》之《舊士師記》中的故事;腥耍℅ilead)把守約旦河渡口,為了不讓以法蓮人(Ephraimites)逃走,用Shibboleth“示潘列”考驗過河的人,把此字念成Sibboleth“西潘列”的人則會被處死。故凡念不準Shibboleth“示潘列”的人便是敵人。]的人,這當然不是犯下什么大罪!”
他打住話頭,喘過氣來,然后重又慷慨陳詞:“你居然也談起了殘暴!哼,那頭笨驢就是用上一年的時間,他也不能像你這樣傷害我;他沒有頭腦。他所想的只是抽緊皮帶,如果再也抽不緊了,他就無計可施。哪個笨蛋都會這么做!但是你呢——‘簽上你自己的死亡判決書吧,我心太軟了,下不了這個手。’噢!基督徒才會想出這個主意——一位性情溫和、慈悲為懷的基督徒,見到皮帶抽得太緊,臉色都會發(fā)白!在您進來的時候,就像一位慈悲的天使——見到上校的‘野蠻行徑’那么震驚——我就該知道好戲就要開場了!您為什么這樣看我?伙計,當然還是同意了,然后回家吃你的飯去。這事不值得小題大做。告訴你的上校,他可以把我槍斃,或者絞死,或者是怎么方便怎么來——如果他樂意,也可以把我活活銬死——這事就算結(jié)束了!”
牛虻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。憤怒和絕望之余,他已身不由己。他喘著粗氣,渾身發(fā)抖,他的眼睛閃出綠色的光芒,就像是一只發(fā)怒的貓。
蒙泰尼里已經(jīng)站起身來,正在默默地俯視著他。他不明白為什么會受到這樣瘋狂的指責,但是他明白在情急之下才會說出這樣的話。明白了這一點,他就原諒了以前對他的所有侮辱。
“噓!”他說,“我并不想這樣傷害你。我的確沒有打算把我的負擔轉(zhuǎn)嫁到你的身上,你的負擔已經(jīng)太多。我從來沒有對一個活人故意做過——”
“你在撒謊!”牛虻兩眼冒火,大聲說道,“主教的職位是怎么來的?”
“主教的職位?”
“啊!您忘記了嗎?那么容易就忘了!‘如果你希望我不去,亞瑟,我就說我不能去。’讓我替您決定您的生活——我,那時我才十七歲!如果這都不是丑陋的行徑,那就太好、太好、好笑了!”
“住嘴!”蒙泰尼里發(fā)出一聲絕望的叫喊,用雙手捂住腦袋。他又垂下手來,緩慢地走到窗前。他坐在窗臺上,一只胳膊支在欄桿上,前額抵在胳膊上。牛虻躺在那里望著他,身體抖個不停。
蒙泰尼里很快就起身走了回來,嘴唇如死灰一樣煞白。
“非常抱歉。”他說,可憐巴巴地強打精神,竭力保持平常那種從容不迫的態(tài)度。“但是我必須回家去。我——身體不大好。”
他就像得了瘧疾一樣渾身哆嗦。牛虻的所有憤怒全都煙消云散了。
“Padre,您看不出來——”
蒙泰尼里直往后縮,站在那里不動。
“但愿不是!”他最后低聲說道。“我的上帝,但愿不是。∫俏以诎l(fā)瘋——”
牛虻撐著一只胳膊抬起身體,一把抓住蒙泰尼里發(fā)抖的雙手。
“Padre,您難道從不明白我真的沒被淹死嗎?”
那一雙手突然變得又冷又硬。瞬間一切都變得那樣寂靜,蒙泰尼里隨后跪下身來,把臉伏在牛虻的胸前。
當他抬起頭來時,太陽已經(jīng)落山,西邊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。他們已經(jīng)忘卻了時間和地點,忘卻了生與死。他們甚至忘卻了他們是敵人。
“亞瑟,”蒙泰尼里低聲說道,“真的是你嗎?你是從死亡那里回到了我的身邊嗎?”
“從死亡那里——”牛虻重復說道,渾身發(fā)抖。他躺在那里,把頭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,就像一個生病的孩子躺在母親的懷里。
“你回來了——你終于回來了!”
牛虻長嘆一聲。“是,”他說,“而且您得和我斗,否則就得把我殺死。”
“噢,Garino,別說話!現(xiàn)在說那些做什么!我們就像兩個在黑暗之中迷途的孩子,誤把對方當成了幽靈,F(xiàn)在我們已經(jīng)找到了對方,我們已經(jīng)走進了光明的世界。我可憐的孩子,你變得太厲害了——你變得太厲害了!你看上去像是經(jīng)歷了全世界所有的苦難——你曾經(jīng)充滿了生活的歡樂!亞瑟,真的是你嗎?我常常夢見你回到我的跟前,然后我就醒了過來,看見外部的黑暗正凝視一個空蕩蕩的地方。我怎么能知道我不會再次醒來,發(fā)現(xiàn)全都是夢呢?給我一點明確的證據(jù)——告訴我事情的全部經(jīng)過。”
“經(jīng)過非常簡單。我藏在一條貨船上,作了一回偷渡客,乘船到了南美。”
“到了那里以后呢?”
“到了那里我就——活著唄,如果你愿意這么說的話,后來——噢,除了神學院以外,因為您教過我哲學,我還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!您說您夢見過我——是,我也夢見過您——”
他打住了話頭,身體直抖。
“有一次,”突然他又開口說道,“我正在厄瓜多爾的一個礦場干活——”
“不是當?shù)V工吧?”
“不是,是作礦工的下手,——隨同苦力打點零工。我們睡在礦井口旁邊的一個工棚里。有一天夜晚——我一直在生病,就像最近一樣,在烈日之下扛石頭——我一定是頭暈,因為我看見您從門口走了進來。您舉著就像墻上這樣的一個十字架。您正在祈禱,從我身旁走過,頭也沒回一下。我喊您幫助我——給我毒藥,或者是一把刀子——給我一樣東西,讓我在發(fā)瘋之前了結(jié)一切?赡——啊——!”
他抬起一只手擋住眼睛。蒙泰尼里仍然抓著另一只手。
“我從您的臉上看出您已經(jīng)聽見了,但是您始終不回頭。您祈禱完了吻了一下十字架,然后您回頭瞥了我一眼,低聲說道:‘我非常抱歉,亞瑟,但是我不敢流露出來。他會生氣的。’我看著他,那個木雕的偶像正在大笑。
“然后我清醒過來,看見工棚和患有麻風病的苦力,我明白了。我看出您更關(guān)心的是向您那個惡魔上帝邀寵,而不是把我從地獄里拯救出去。這一情景我一直都記得。剛才在您碰到我的時候,我給忘了。我——一直都在生病,我曾經(jīng)愛過您。但是我們之間只能是戰(zhàn)爭、戰(zhàn)爭和戰(zhàn)爭。您抓住我的手做什么?您看不出來在您信仰您的耶穌時,我們只能成為敵人嗎?”
蒙泰尼里低下頭來,吻著那只殘疾的手。
“亞瑟,我怎能不信仰他呢?這些年來真是可怕,可我一直都堅定我的信念。既然他已經(jīng)把你還給了我,我還怎能懷疑他呢?記住,我以為是我殺死了你。”
“你仍然還得這么做。”
“亞瑟!”這一聲呼喊透出真實的恐怖,但是牛虻沒有聽見,接著說道:“我們還是以誠相待,不管我們做什么,不要優(yōu)柔寡斷。您和我站在一個深淵的兩邊,要想隔著深淵攜起手來是毫無希望的。如果您認為您做不到,或者不愿放棄那個東西,”——他瞥了一眼掛在墻上的十字架——“您就必須同意上校——”
“同意!我的上帝——同意——亞瑟,但是我愛你!”
牛虻的臉扭曲得讓人感到可怕。
“您更愛誰,是我還是那個東西?”
蒙泰尼里緩慢地站起身來。他的心靈因恐怖而焦枯,他的肉體仿佛也在萎縮。他變得虛弱、衰老和憔悴,就像霜打的一片樹葉。他已從夢中驚醒,外部的黑暗正在凝視一個空蕩蕩的地方。
“亞瑟,你就可憐一下我吧——”
“在您的謊言把我趕出去成為甘蔗園的奴隸時,您又給了我多少可憐呢?聽到這個您就發(fā)抖——啊,這些心軟的圣人!這就是一個符合上帝心意的人——這個人懺悔了他的罪過,并且活了下來。只有他的兒子死去。您說您愛我——您的受害得我夠慘的了!您認為我可以勾銷一切,幾句甜言蜜語就能使我變成亞瑟?我曾在骯臟的妓院洗過盤子;我曾替比他們的畜生還要兇狠的農(nóng)場主當過馬童;我曾在走江湖的雜耍班子里當過小丑,戴著帽子,掛著鈴鐺;我曾在斗牛場里為斗牛士們干這干那;我曾屈從于任何愿意凌辱我的混蛋;我曾忍饑挨餓,被人吐過唾沫,被人踩在腳下;我曾乞討發(fā)霉的殘羹剩飯,但卻遭人拒絕,因為狗要吃在前頭。哼,說這些有什么用?我怎能說出您所給我?guī)淼囊磺?現(xiàn)在——您愛我!您愛我有多深?足以為了我而放棄您的上帝嗎?哼,他為您做了什么?這個永恒的耶穌——他為您受過什么罪,竟使您愛他甚過愛我?就為了那雙被釘穿的手,您就對他如此愛戴?看看我吧!看看這兒,還有這兒,還有這兒——”
他撕開他的襯衣,露出可怕的傷痕。
“Padre,您的上帝是一個騙子。他的創(chuàng)傷是假的。他的痛苦全是做戲!我才有權(quán)贏得您的心!Padre,您使我歷盡了各種折磨。要是您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就好了!可我沒死!我忍受了這一切,耐心地把握住我的心靈,因為我會回來的,并和您的上帝斗爭。我就是抱著這個目的,把它作為盾牌來捍衛(wèi)我的內(nèi)心,這樣我才沒有發(fā)瘋,沒有第二次死去。現(xiàn)在,等我回來以后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仍占據(jù)我的位置——這個虛偽的受難者,他在十字架上被釘了六個小時,真的,然后就死里復生!Padre,我在十字架上被釘了五年,我也是死里復生。您要拿我怎么辦?您要拿我怎么辦?”
他說不下去了。蒙泰尼里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尊石像,或者就像是被扶坐起來的死人。起先聽到牛虻在絕望之下慷慨陳詞,他有點發(fā)抖,肌膚機械地收縮,就像遭到鞭子的抽打;但是現(xiàn)在他十分鎮(zhèn)靜。經(jīng)過長久的沉默,他抬起頭來,沉悶而又耐心地說道:“亞瑟,你能給我更清楚地解釋一下嗎?你把我弄糊涂了,我也給嚇壞了。我聽不明白。你對我有什么要求?”
牛虻轉(zhuǎn)身看著他,臉上陰森可怖。
“我什么也不要求。誰會強迫別人愛他呢?您可以在我們兩者之中自由選擇,看您最愛哪一個。如果您最愛他,您就選擇他吧。”
“我不明白,”蒙泰尼里無力地回答,“我能選擇什么?我無法彌補過去。”
“您必須在我們當中你出選擇。如果您愛我,那就從您的脖子上取下十字架,然后跟我一起走。我的朋友正在安排另一次劫獄,有了您的幫助,他們就能輕易取得成功。然后等我們平安越過邊境,您就分開承認我是您的兒子。但是如果您對我的愛不足以使您做出這一切——如果這個木雕的偶像比我對您更重要——那么您去找上校,告訴他您同意。如果您要去,那您馬上就去,免得讓我因為見到您而感到痛苦。我已受夠了。”
蒙泰尼里抬起頭來,微微顫抖。他開始明白過來了。
“我當然會和你的朋友聯(lián)系。但是——跟你一起走——這不可能——我是一位教士。”
“那我就不接受教士的恩惠。Padre,我不會再作讓步。我已厭惡了讓步,吃盡了讓步的苦頭。您必須放棄教士職位,否則您就必須放棄我。”
“我怎能放棄你呢?亞瑟,我怎能放棄你呢?”
“那么就放棄他。您得從我們當中作出選擇。您愿意分給我一部分您的愛——一半給我,一半給您那個魔鬼一般的上帝嗎?我不會接受他丟下的東西。如果您是他的,您就不是我的。”
“你要把我的心撕成兩半嗎?亞瑟!亞瑟!你想把我逼瘋不成?”
牛虻拍著墻壁。
“您得從我們當中作出選擇,”他重復說道。
蒙泰尼里從他的胸前取出一個小盒子,里面裝著一張又臟又皺的紙條。
“看!”
我相信過您,正如我曾相信過上帝一樣。上帝是一個泥塑的東西,我可以用錘子將它砸碎。您卻用一個謊言欺騙了我。
牛虻放聲大笑,然后把它遞了回去。“十九歲的人多么天、天真爛漫!拿起錘子砸碎它們看起來倒挺容易,F(xiàn)在也是這樣——只是我已置身于錘子之下。就您而言,您還可以用謊言欺騙許多人——而且他們甚至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”
“隨你怎么說吧,”蒙泰尼里說道,“也許處在你的位置,我就會和你一樣殘忍無情——上帝知道。我無法做出你所要求的事情,亞瑟,但是我會做我能做的事情。我會安排你逃走,等你平安無事以后,我會到山里死于非命,或者服用過量的安眠藥——隨你怎么選擇。你同意嗎?我只能這樣做。這是一樁大罪,但是我認為他會原諒我的。他更加慈悲——”
牛虻攤開雙手,發(fā)出一聲尖叫。
“噢,這太過分了!這太過分了!我做了什么,以至于您把我想成這樣?您有什么權(quán)利——好像我想報復您一樣!您就看不出我只想救您嗎?您永遠都不明白我愛您嗎?”
他抓住蒙泰尼里的雙手,并用熾烈的親吻和淚水沾滿了它們。
“Padre,跟我們一起走吧!您與這個教士和偶像的死寂世界有什么關(guān)系?它們充滿了久遠年代的塵土,它們已經(jīng)腐爛,臭氣熏天!走出瘟疫肆虐的教會——隨同我們走進光明!Padre,我們才是生命和青春,我們才是永恒的春天,我們才是未來!Padre,黎明就要照臨到我們的身上——您在日出之時還會悵然若失嗎?醒來吧,讓我們忘記可怕的噩夢——醒來吧,我們會重新開始我們的生活!Padre,我一直都愛您——一直都愛您,甚至當初在您殺死我時——您還會殺死我嗎?”
蒙泰尼里抽開他的雙手。“噢,上帝可憐我吧!”他叫道。
“你有一雙你母親的眼睛!”
他們陷入一陣奇怪的沉默,長久、深沉和突然。在灰蒙蒙的黃昏中,他們相互看著對方,他們的心因為害怕而停止了跳動。
“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?”蒙泰尼里低聲說道,“能——給我一點希望嗎?”
“不。我的生命除了和教士斗爭別無他用。我不是一個人,我是一把刀子。如果您讓我活下去,您就是批準動用刀子。”
蒙泰尼里轉(zhuǎn)身看著十字架。“上帝!聽聽——!”
他的聲音消失在空洞的靜寂之中,沒有回音。只是牛虻重又變成冷嘲熱諷的惡魔。
“對他喊、喊、喊響點,也許他是睡、睡、睡熟了——”
蒙泰尼里嚇了一跳,好像被打了一下。好一會兒,他站在那里,直愣愣地看著前方——然后他坐在地鋪邊上,雙手捂住了臉,哭了起來。牛虻不住地顫抖,身上直冒冷汗。他知道淚水意味著什么。
他拉起床單蓋在頭上,免得自己聽見。他得死去,這就夠受的了——他曾活得那么灑脫,那么壯麗。但是他無法堵住那種聲音;它就在他的耳邊響起,敲打著他的大腦,沖擊著他的脈搏。蒙泰尼里還在哭個沒完,淚水從他的指縫中滴了下來。
他終于停止了哭泣,并用手帕擦干了眼睛,就像一個剛剛哭過的小孩。當他站起來時,手帕從他的膝上掉到地上。
“再談也沒有用了,”他說,“你明白嗎?”
“我明白。”牛虻回答,木然而又順從。“這不是您的錯。您的上帝餓了,必須喂他。”
蒙泰尼里轉(zhuǎn)過身來望著他。將要掘開的墳?zāi)苟疾粫人麄兏蛹澎o。他們默默地看著對方的眼睛,就像一對半死離別的情人,隔著他們無法逾越的障礙。
牛虻先垂下他的眼睛。他縮下身體,捂住他的臉。蒙泰尼里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是讓他“走”!他轉(zhuǎn)過身去,走出了牢房。
片刻之后,牛虻驚跳起來。
“噢,我受不了啦!Padre,回來!回來!”
牢門關(guān)上了。他緩慢地轉(zhuǎn)過頭來,睜大的眼睛露出呆滯的目光。他明白一切都完了。那個加利利人[指耶穌基督。]占了上風。
下面院子里的茅草整夜都在輕輕地搖蕩——茅草很快就會枯萎,被人用鏟連根掘起。牛虻整夜都躺在黑暗之中哭泣。
。ǖ谌·第六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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